错觉
错觉 我们总是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不断放弃安全感。这种自由往往是虚幻的,而失去的安全感却是真实的。于是我们陷入一个悖论:为了获得所谓的掌控感,反而让自己变得更加脆弱。这种错觉带来的精神痛苦,或许正是我们需要面对的第一课。 在市场不断上涨的过程中,投资者总是会忍不住尝试去逃顶,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失败。我们当然可以用许多心理机制来解释这个现象,并衍生出各种讨论。但其中一种我尤其感兴趣、也最具张力的机制,便是 “控制错觉” 或者说是 “错觉控制”。 实际上,每个投资者的内心深处都明白,市场是不可控的。你下车时砸下的那点抛盘,对整个市场没有丝毫影响。你认为它危险了,也并不代表它真的危险。有经验的投机者很清楚:越是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股票,往往越能展现出强劲的势头。市场的顶部不是我们凭猜测臆想出来的,而是它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 曾经我的一位长辈说过一句话,让我印象极深:*行驶中的汽车若要转向,必须先减速,然后再加速驶入新的方向。*三体世界的“水滴”也许能瞬间折转,但地球没有那样的物理。市场的运行同样如此——从上涨过渡到下跌,绝不是一蹴而就的,而必然经历一个“强转弱”的过程。 因此,这个过程是可以被识别的。这就是为什么绝大多数时候,我们看到的都是复杂顶,而非简洁的 A 字顶。A 字顶只会出现在一种情况下:当市场明确进入极端加速时。而所谓“极强”,不过是“强”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所以加速,本身也意味着转弱。下跌的发生,始终出现在“强转弱”之后,这条规律依旧成立。 错觉之所以极具张力,正在于它常常出现在人最感到无力的时候。当我们对某件事物失去掌控时,反而会更加执着地去制造一种掌控的幻象。投资者在面对波澜滚滚的市场时,去猜测顶部,甚至付诸"逃顶"的行动,不过是在说服自己:我仍然坐在驾驶席上。这种心理机制不仅存在于投资市场,更普遍地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 你以为承诺是一件理所当然需要遵守的行为,你相信自己的真诚付出必然能换来对方同等的重视。于是你怀着一种掌控感,耐心等待诺言兑现的那一天。然而当现实以最平淡的方式撕碎这层美好的想象时,你才恍然大悟:所谓的控制,不过是一场自我安慰的独角戏。那一刻的失落与沮丧,恰如投资者逃顶失败时的巨大落差:真正崩塌的,既不是市场的走势,也不是对方的态度,而是自己内心那份虚幻的掌控感。 这种心理的具象化,在生活中随处可见。电影《狂飙飞车》里,布拉德·皮特每场比赛前都要在衣袋里放一张扑克牌;乒乓球运动员发球前总要对着球轻轻吹气。这些看似迷信的小动作,既不能左右胜负,也无法改变命运,却能给人一种虚幻的掌控感。就像在赌场里,赌徒总爱摸摸自己的幸运符,仿佛这样就能让命运站在自己这边。 一个痴情的女孩蹲在花园里,一片一片地撕着玫瑰花瓣:“他爱我,他不爱我”。如果最后一片花瓣说"他不爱我",她就会再摘一朵重新开始。这场独角戏看似天真可爱,实则是一种自欺欺人的仪式——她在用这种方式强迫命运给出她想要的答案。 一个刚分手的男生,他反复拨打前任的电话,告诉自己:“只要我足够主动,关系就还有挽回的余地”。但每一通未接来电都在无声地宣告:他早已失去了控制。那些深夜的来电就像溺水之人抓住的稻草,看似是在努力挽回,实则是一种无声的哀鸣。这种徒劳的挣扎,恰恰暴露出他最不愿承认的事实: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里,这种机制屡见不鲜。你投入了全部期待,把一件事当作彼此之间的见证,而对方却轻轻将其稀释。想象中的重要性与现实中的轻视之间,拉出巨大的落差。你越想抓紧,越感到失控。于是才会明白,真正需要控制的,不是对方的态度,而是自己何时选择退出,何时体面收手。 错觉往往导致失控。承认自己对某件事或某个人已经失控,甚至从来不曾拥有控制力,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困难的过程。我有一位好友,他的父母虽然知道孩子已经二十多岁了,依然忍不住事事替他安排,为他规划每一个细节。结果适得其反,这个年轻人越来越依赖父母的安排,丧失了自主管理时间的能力。 于是形成了恶性循环。父母对孩子的控制,正是最常见、也最难以抵御的一种。毕竟在我们的传统观念里,孩子很少被视为一个真正独立的个体。但事实是,父母对孩子的人生并没有控制力,若是有,大概率会酿成悲剧。 而清晰地识别出自己的错觉,正是克服它的第一步。承认自己对外部世界没有控制力,反而能帮助我们重新找到对自己行为的控制力。你无法要求别人给你对等的回应,但你能决定自己不再被消耗;你无法预测市场的顶部,但你能避免无谓的操作。真正的掌控,不在于死死攥住外部世界,而在于收回精力,重新握住自己。 错觉的尽头,不是掌控,而是彻底的失控。而当我们能坦然说出 “我无能为力” 的那一刻,恰恰是重新获得自由的开始。这种释然不仅仅是一种经历,更是一种深刻的内心体验。 在德语中,有两个名词在被翻译成英语时就变成了同一个词——“经验”(experience)。也就是说,德语有两个词表示"经验",即 “经历”(Erfahrung)和 “体验”(Erlebnis)。它们都是"经验"的一个方面,但有很大区别。“经历"是我身上发生的事情。“体验"则是我心中发生的事情——我的感受、感觉,事件带来的情感结果。我的整个社会学就在"经历"和"体验"之间的空间中活动。 这让我想到爱情这一种特殊的情感。爱情或许是最能体现"经历"与"体验"之间张力的情感。你可以经历一段感情的开始、发展、结束,这些都是客观发生的事件。但爱的体验——那种心动、眷恋、失落、释然——却完全属于内心世界,无法被他人完全理解,也无法被完全控制。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爱情成为了错觉最活跃的舞台。 在文学语境中,还有另一种爱。加缪的散文集《在我身上有个不可战胜的夏天》中收录了很多有关爱的散文,其中有一个集子的名字就叫做《婚礼集》,也有很多评论家认为加缪一生的主题就是爱和荒诞。然而,当我真正翻开这本书阅读时,我却在其中找不到一点爱。后来我才意识到,或许就像人类至今没有发现外星生物的原因之一是人类对生命的定义太狭隘了,我没能在加缪的文字里找到爱,是因为我对爱的理解太浅薄了,不能接受他写下的 「我与大海结为夫妻」 描述的就是一种爱。加缪在文中描绘的对自然的爱、对城市的爱,尽管不如人们想象中的那样轰轰烈烈,但的确就是一种爱。 如果非要作个解释,我会说,爱是驱使我做一切事情的原始情感动力。一个人可以在感性上认同一件事情,但依然不去做。不愿意就是情感动力的缺失,人们总是希望为行动和不行动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却忽略了单纯的 「不想」 也是一个正当的理由。对于个体自身而言,「想不想」 要比一切理由都更重要,措辞合理、态度诚恳、逻辑通顺的话是说给别人听的。容易看出,我认为 想不与想、愿意和不愿意,就是爱与不爱的具象表现。